2011年9月15日 星期四

日本露宿藝術家

【明報專訊】在東京核心地段一個公園內,大大小小的天藍色帳篷形成聚落,住着40多名露宿者。這聚落已存在逾30年,高峰期有近300名居民。他們建立起自己的餐廳、髮廊,定期舉辦茶會、縫紉和繪畫班;大部分無業或以散工維生的居民,以物易物地,過着一種與金錢無關的富足生活,建立起沒有瓦遮頭卻洋溢鄰里溫情的家園。

曾在荷蘭參與佔屋(squatting)運動的藝術家市村美佐子,是這條藍色村落的居民之一。現年40歲的她,2003年在此建起自己的帳篷,一住8年,其間出版了記述女性無家者生活狀况的繪本《Chocolate in a Blue-Tent Village: Letters to Kikuchi from the Park》,並積極參與東京露宿者的「維權」運動。最近她應活化廳邀請來港交流一個月,了解香港露宿者的生活狀態,打算以此為題進行創作。旅程甫開始,便發生「喪屍隧道」事件。

藍色小村被視為都市毒瘤

美佐子保留了當天的報紙頭版,對記者指着「喪屍」二字連連搖頭,不明白為何要這樣詆譭露宿一族。語言不通下,她最先注意到那幅頭版大相,「一對迷你裙下的美腿,走在衣冠不整的男道友旁邊,很明顯只是為了gossip,而不是報道新聞」。於是她親身去隧道看看,本打算在那裏過夜,不料露宿者已被趕得一乾二淨。

她說,將露宿者視為骯髒、危險的厭惡物,在日本亦很普遍;但其實露宿者社群也像一般人一樣,有骯髒的也有講究衛生的人,如能建立較為穩定的基地,例如像帳篷村落裏有煮食和洗滌的基本生活設施,露宿者也可以過得很乾淨。她開心地跟我分享藍色小村的生活照,問我香港可以建這樣的帳篷嗎?我猶疑,「有無這條法例我不知道,但以政府做事的習慣,應該很快會給掃蕩吧?」她聽了大惑不解,「那香港政府不是很矛盾嗎?既嫌露宿者骯髒,又不許他們建立比較像樣的住所。」

現時東京的露宿者估計有一萬人,租金高昂是主要成因。美佐子說,一般大學畢業生要在東京市區租個一房連簡單廚廁的單位,租金開支便花去收入的一半,教育程度稍低者更是想都不用想。她從荷蘭回國後主要靠藝術教育工作謀生,本來也租屋住,8年前有朋友邀請她到藍色小村參觀,樹木圍繞下的友善社群令她印象難忘,一再回訪,3個月後她決定把房子退租,成為帳篷村民。

東京市政府其實也將藍色小村視為都市毒瘤,但基於人道考慮,一直沒有採取強硬行動清場。只是2005年起推出自願安置計劃,提供價廉的房子讓露宿者居住兩年,其間每月會安排兩天散工的「就業機會」。村民覺得計劃只屬短期,社會制度不改變的話,兩年後又是前路茫茫。但幾年之間接受了安置方案的人也不少,所以村民現在只剩40多人。

對比起政府較為懷柔的政策,一些市民的行動更為激烈。2007年,一群聚居鐵路站外的露宿者疑惹起居民不滿,於是住處被縱火,燒出一大塊焦黑,露宿者亦作鳥獸散。美佐子知道後隻身前往居住,蓋起紙皮屋之餘,又在焦黑牆身貼上錯落有致的星星裝飾,為自己營造一片獨特的夜空。居民與路人可能覺得這紙皮屋太奇怪,都不敢再攻擊,於是其他露宿者慢慢又聚回來了,半年後美佐子但覺完成任務,於是回到藍色小村居住。

No Nike運動 公共空間使用權

另一次離家是在去年的「No Nike」運動。事緣澀谷的宮下公園因規劃失當,遊人稀少,吸引了數十名露宿者聚居,建起簡陋的小屋群;3年前政府計劃翻新公園,覓得Nike出資4.6億日圓贊助重建,Nike打算每年支付1870萬日圓購買直至2020年的命名權,公園翻新後各種體育設施將會收費,公園名字亦會改成「Nike宮下公園」。

協議曝光後,包括美佐子在內的一群社運人士和藝術家大力反對,他們不滿原為免費公共空間的宮下公園變成收費場地,趕絕露宿者和基層使用者;政府則反指露宿者聚居嚇走遊人,令一般市民不能享用公園設施。就在封鎖公園、翻新工程開展前一日,美佐子記得很清楚,是去年的3月15日,她和約百名示威者佔據了公園,架起帳篷準備長期留守,一直居住了半年。其間舉辦各項藝術活動、表演和工作坊,熱鬧得像嘉年華會,更吸引了其他社會組織如關注貧窮戶、殘疾人士、同志、婦女團體加入抗爭,最多曾聚集了數百人留守。但在大規模的夏祭活動後眾人一時鬆懈,各自歸家休息,只剩數名露宿者在公園,9月15日,政府人員便伺機將他們攆走,翻新工程還是開展了。

惟Nike也怯於輿論壓力,放棄了公園命名權,翻新後只叫作「新宮下公園」,原定所有設施收費的,也改為有三分一面積屬免費公眾地方,但Nike堅持每日黃昏6時半便將整個公園鎖上,露宿者想以此為家是不可能了。不過,作為領頭人之一的美佐子還是對這次抗爭持肯定態度,因過去露宿者發起的行動都停留在爭取社會救助的層面,「No Nike」是首次大規模的,並且提升至公共空間使用權的層面,美佐子相信,為期數月的抗爭已令民眾對「公園」的存在意義有更深入的反思。

來到香港,美佐子最感興趣的亦是公共空間與露宿者生活的關係,計劃在下周日於油麻地活化廳的會址發表一件相關作品。來港近兩星期,最吸引她注意的是牙籤式「豪宅」。她試過登上高樓,放眼盡是一幢幢唐樓天台的破落景致,新建的、昂貴的大廈在不斷蠶食舊有居住空間。美佐子發現,這城裏樓宇高度的反差,同時亦是財富、身分地位的差距;至於未能在任何樓宇裏佔一席之地的露宿者,遊走在最底層的街道上,是否就永遠只有仰望或低頭的份兒?

註1:藍色帳篷小村落位於東京市中心一著名公園內,美佐子擔心村民會受滋擾和驅趕,希望記者不要提及公園的名稱。據說該公園足有4個維園那樣大,相比起來帳篷小村落只佔很小的角落,一般遊人通常不以為意。

註2:向社協的吳衛東查詢,換了在香港的公園內架起帳篷會有什麼後果?他說肯定不行,會被屋宇署當成僭建物清拆。在日本能這樣做,是因為01年有位年老露宿者被青年擲進河中浸死了,成為重大的社會事件,政府才立例規定不能清拆露宿者的帳篷。

文 林 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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